懒惰的三流写手。

胡桃街纵火事件(中)

2

 

小明在前两天就死了,他从胡桃街高高的钟楼上跳下来,像一尾流星般陨落了。

 

小明死前的前五分钟,张扬还在给阿瑶告白,他把信纸撕下来,折成一颗颗星星,折的不好看,但折满了一百颗。阿瑶说:“我不喜欢你。我喜欢小明。”

 

张扬在老式电话机的那头兀自颓丧了三分钟,接到了小明的电话。

 

小明说:“张扬,我想去死。”

 

张扬说:“哦,你去死吧。”

 

张扬现在回想起来,小明的声音是有点儿颤抖的,风也呼呼地吹,蝉鸣声正到达一个最高点,怎么听都不对劲。

 

 

张扬在床上翻了个身,发现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窗帘没拉拢。他慢慢地下床,瞥见倚靠在柜子边的一把吉他,在月光的照射下,这把吉他朦朦胧胧的,闪着盈盈的光。

 

他没有拉上窗帘,他走了几步,木质地板和脚掌贴合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,张扬半跪下去。他伸出食指,聚精会神地一根一根地拨完了六根线,张扬发现那六弦还没有完全走调。

 

这是小明的吉他,三天前他把谱好的曲子拿过来给张扬看。两人谈完后就一起去楼下和阿瑶、良良一起吃麻小了,故而小明的吉他忘在了他家。张扬负责填词,而那曲子的词他现在也才填了开头。

 

这把吉他是三年前张扬和小明一起去二手市场挑的。小明说要买就得买最好的吉他,张扬点点头,却买了中等价位的鼓。

 

这把吉他有了一定程度的磨损,但指板平直,有一点儿弧度,防尘和锁弦也牢固。而最出奇的还是音色,当弹到高音时,琴声像是天空下孤高的飞鸟;弹到低音,又如同沉睡在海底的蓝鲸。

 

小明一直很宝贝这副琴,几乎从不会乱丢,就算忘记了,事后就算是半夜也会出来拿回家。张扬低下头,看着琴,觉得小明是故意忘在他家让自己保管。

 

如果阿瑶知道了,一定会求着我送给她的吧。

 

张扬站起来,把曲谱放在桌上,他打开灯,拉开抽屉,拿着稿纸写了起来。

 

 

周一张扬去学校的时候,遇见了良良。良良已经不生气了,他走过来,一言不发地把手放在张扬肩上,把他和自己搂在一起。

 

良良说:“我要放一把火,烧了胡桃街的钟楼。”

 

张扬扭头看他:“你别这样。”

 

男孩儿的黑瞳如墨,灼灼地盯着张扬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没有开玩笑。”

 

张扬不说话了,他们班的班主任老何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,朝着良良说:“你都几天没来了?”

 

良良的脸色有点难看。

 

张扬赶紧转移话题:“哎,你爸的生意怎么样?”

 

良良的爸爸原来是混道上的,一年前良良打架被打到腿骨折,他爸找了一群人围了整个学校,那场面张扬现在还记得。但他、阿瑶、小明一起去他家做客的时候,也就发现他爸是一个做饭好吃,说话温和,见到少女会有点沉闷的中年男人。

 

“我爸去广州了,给人当司机开大巴呢。”

 

良良现在也是混子,能一个月翘课都不来,因此就错过了知道小明自杀的消息。

 

除了打架,良良唯一的爱好就是音乐,男孩儿是他们乐队的贝斯手,他学得晚,技术并不太好,但总能在各种比赛中High倒一片观众。良良是整个乐队的气氛调动,要是他低落时,整个乐队就郁郁不得志。

 

张扬翻了翻书包,把打印好的曲谱递给良良。良良瞬间就明白意思了,他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,眼底又感性地蒙上一层雾。

 

像是要掩饰什么的,他骂了一句脏话:“妈的,没有吉他手怎么办?”

 

“还能怎么着?”张扬反问。

 

 

 

南方的梅雨季节潮湿而又漫长,就算雨停了,那一天仍然会有积水从房檐上滑下来,滴滴答答不厌其烦地围绕在耳边,所以下雨和没下雨必须要站在窗前睁大眼睛仔细分辨才行。

 

张扬的妹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,在屋内做饭的父亲随口问了一句:“外面下雨了吗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回答很简短,自从进了青春期,妹妹和父亲不和是一直以来的事情。

 

“你哥回来了吗?”

 

“我在看。”

 

 

张扬回来了,他一看门就看见小女孩儿站在面前,她绞动着双手,看上去有话要讲。

 

他妈在他的卧室里,趴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,音响连着电脑,外放着《时光只能回味》,悠扬婉转的女声正唱到“春风又吹红了花蕊”,张扬眨了眨眼睛,把摇头晃脑的风扇关小了一档。张扬走近一步的时候,才发现母亲乌黑的长发里掺了几根银丝,

 

“爸,我今天晚饭不吃了。”他喊了一句,没有得到回应,看来他爸是没听见。

 

张扬连鞋都没脱,一边收拾着东西,他把鼓装起来,把曲谱塞进去,一边问:“怎么了?”

 

小女孩知道哥哥是在问自己,她倏的转身,朝着客厅叫道:“爸爸,我晚饭也不吃了!”

 

“什么?不行!”看来这句话被听见了。

 

张扬已经背上了包,妹妹拉住了他的手:“张扬,你要去哪儿?”

 

张扬说:“我去练鼓。”

 

女孩儿说:“我也要去。”

 

“你去干什么?”张扬看着她。

 

“我就要去。”

 

于是张扬站在门口,他低下头翻着手机,把手机壳拆了又装。张扬已经三天没有看手机了,他怕社交动态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煽情的话,他怕有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他不想回答,他能说的最多的,就是对良良说的那句:“小明死了。”

 

女孩儿趿拉着人字拖,劈劈啪啪地跑了出来。

 

张扬家住在市中心的稍外围,往胡桃街东方向再拐几个路口,就是中国正统城市的高楼大厦,灯红酒绿;西方向就是古色古香的文化建筑,主打旅游行业。而他家是老城区,房子都是十年前建的居民房,歪歪扭扭的街道数都数不清,路边的小店多是什么“五金配件”,“打印批发”,甚至还有一个城市垃圾中转站。张扬的妈妈经常四处打听拆迁队什么时候才会来,也经常在餐桌上抱怨爸爸没出息。可以说胡桃街是两种环境的分界点,而其本身是一个极其普通,无聊到有些尴尬的街道。

 

这些年来,胡桃街的本地人都在往外流失,来城市创业的外地人来这里租房子的居多,也有一些恋旧的本地老人不肯离开。小明和张扬从前就是住对门的,也算是真正的竹马成双,后来小明一家搬走了,搬进了市中心。

 

 

胡桃街的钟楼是一个很普通的建筑,它大约有21米高,既没有牌匾,也没有人按着固定的时间敲钟,钟楼上面倒是经常有鸽子停留,放了学后无所事事的小学生经常会跑上去玩,想当年张扬也是和小明在上面从小玩到大的,阳光充足的时候,一些老太太会抱着被子上去。

 

钟楼没有名字,人们就很简单地称之为“胡桃街的钟楼”。钟楼的历史说起来还有些不堪,它是清末一个汉奸计划建起来的,造完后刚要上红漆,汉奸就被抓起来了,汉奸把钱用来打了三年的官司,最后资金也被冻结了,钟楼的上漆就这样搁置了。

 

再往前推几年的时候,尤其是刚开始玩音乐那些年,张扬一度很痛恨胡桃街,恨不得立刻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搬走。而小明要从胡桃街搬走的那几天,则伤心了很久。

 

 

张扬拉着妹妹的小手,在房子二楼的平台上穿梭。房子下面就是店面,居民房和居民房都串在一起,互相可以接通。现在是黄昏时分,粉红色的晚霞像一条长长的脐带,连接着白日和夜晚,张扬的视线飘到了街对面的钟楼上。钟楼坐西朝东,夕阳西下,现在钟楼的正面陷在阴影里,显得模模糊糊,看不清,在天幕的衬托下,又好似有一种壮烈的美。

 

“哥哥。”女孩儿拉紧了张扬的手,突然问道,“你难过吗?你为什么不哭?”

 

张扬温柔地摸了摸女孩儿的脸颊,女孩儿奋力张开手,踮起脚抱住了张扬的腰:“哥哥,你别想不开呀。你也会自杀吗?”

 

张扬看了一眼手机,能用来打鼓时间越来越少了,他不吃晚饭,就是想着能直接赶过去练鼓。但当他拉着女孩儿湿乎乎的小手的时候,又改变了主意。

 

“你饿吗,想吃什么?”

 

“你会自杀吗?”女孩儿坚持不懈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。

 

“不会。”

 

张扬带着妹妹去了面馆,点了一份番茄牛肉面。他看着女孩儿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吃面,自己拿出稿纸默默地看着。

 

旁边一桌有老人在讨论钟楼的事情,说是上面的地皮规划已经下来了,钟楼要拆了,改建成一个老年活动室,是件好事儿,但进去活动要交维护费。一边的年轻男人凑过来搭腔,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圈套,钟楼一定不能拆。他们谈论的很大声。最后谈到了前几天钟楼上一个青年的自杀,一个老太太说道:“我现在不允许我孙女去上面玩儿了,死过人的地方不吉利。”

 

张扬听不下去了,他皱眉,想着要是良良在的话,很可能会把面泼到他们的桌子上去。

 

他付了18块钱,和妹妹走出店门的时候,遇见了老鼠。老鼠是一个矮矮的16岁男孩,心地很好,鬼点子也多,他15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,错过了中考,就退学回家了。病好了之后,他也不愿意读书,每天跟在良良后面插科打诨,自称“胡桃街少年组”。

 

老鼠拍了拍张扬的肩:“山猫呢?”

 

“良良回家了,他这几天不出来。”

 

良良自称自己是“山猫”,不知道是从哪部电影里偷来的称谓,挂在自己头上,说是“你可以杀死山猫,却不能让它跪下”。那个时候包括张扬,三人都笑他中二,但良良那些外面的朋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,都一本正经地这么叫他。久而久之,张扬也就习惯了,连自己也会偶尔开玩笑似的这样叫他。

 

“唉,节哀。”老鼠点点头,似乎对死亡的没有那么大感觉,他努了努嘴,“他这样死也真的很酷诶。你想啊,他死在了这么年轻的年纪,五十年以后,我们都老了,变丑了,变得和那些无趣的大人一样,只有他还活在记忆里永远都不会改变,永远年轻,永远熠熠生辉。”

 

张扬嗯了一声,没有表现出认同或是否定。

 

 

张扬从背包里拿出架子鼓,关上了房门。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ktv,让老鼠把妹妹送回家了。他家没有隔音室,也就没有地方打鼓,张扬是胡桃街ktv的常客,他几乎每周都会去ktv打鼓,只是有时候是他一个人,有时候是他和小明,有时候是一行四人。

 

张扬坐下来,准备好了一切,慢慢地对着谱子练习起来。

 

他一个人打着鼓,却浑身难受,张扬已经把谱基本背下来了,节奏都是对的,一个个拍子也很流畅,但就是感觉上不来,他的鼓声没有灵魂。最后,他把鼓放下,瘫在柔软的座椅上独自点了一首老牌乐队的摇滚,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阿瑶能过来唱歌给他听。

 

张扬第一次在包厢时间到之前离开了。他回家的时候,再一次路过了钟楼。

 

万籁俱寂,只有盈盈的月光在云层间流淌,把钟楼照的忽明忽暗。张扬恍然觉得钟楼这副样子,是美的,那是一种九曲回肠,喝了千杯酒后醉倒的美,钟楼是有生命的,正因为人们看不见他的美,这种美才变得越发堂而皇之,肆无忌惮。他突然理解了小明为什么要选择在钟楼结束生命,因为当他从钟楼一跃而下的时候,小明也和钟楼的美融为一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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